漫漶的诗篇——汉隋三碑考察记

时间: 2014-06-21 11:47    来源:         点击:

来源:《中国书法经典》作者:老城

《中国书法经典》系列文章渐渐到了该“知止”的时候了。我曾经不无气馁地说过,若论书画大家,多在江南,又江浙一带聚集豪杰,北方则少得可怜。虽然张芝、钟繇是北方人,然则,无论祖籍还是出生地离燕赵甚远。于是,我就曾经还说,王羲之、颜真卿祖籍是山东的,又以庙堂三碑为题材写了一篇——汉隶的顶级法书在北方,北碑也了不得等等,颇有给北方打气的嫌疑。

我不得不移开灯盏,看看灯下的空间,书学史顶级的人物就出现在面前。比如元代的鲜于枢(公元1246-1302年),字伯机,号困学民,寄直老人,与赵孟頫齐名。汉族,祖籍金代德兴府,生于汴梁,还有渔阳鲜于枢的记载。赵孟頫说他“余与伯机同学草书,伯机过余远甚,极力追之而不能及”。李阳冰为河北赵县人,法书是李斯之后小篆的第一次高峰。上溯到汉代,则有崔瑗(公元77——142年),东汉著名学者崔骃的中子,东汉安平人。世传《贤女帖》潇洒大方,据说是崔子玉所书。唐代张怀瓘《书议》将他排在古代书法名迹俱显的19家之首。世传“书契之兴,始自颉皇;写彼鸟迹,以定文章”的《草书势》出自他的手笔。据杨欣《采古来能书人名》记载:“上谷王次中,后汉人,作八分楷法。”这所谓的上谷,治所在今张家口宣化、怀来一带。清乾隆年间所建牌坊,匾额“古上谷郡”,书法可爱,不俗不怪。顺便证实上谷郡的确存在过,那是王次中的老家……

无疑,他们也是经典书法家。但是,崔瑗只有所传《贤女帖》,并无其他书迹可以论证;王次中连传的书迹也没有,等于空泛相论,是我所不取的。比如汉代还有大家杜度,我亦无文,也为无书迹可考之故。李阳冰虽然名重书学史,但是,他算作守成之君。鲜于枢书法自然了不得,然则于书学的启示,从更为典型的意义说,也没有专门成篇,并非是我故意或者无意的遗漏。

慷慨悲歌的燕赵大地岂无书法,那当然是不可能的。尤其赵国曾经称雄一时,何以会是书学的空白。《邯郸刻石》一书收集了古代赵国境内的碑刻,甚是珍贵。南北响堂寺石窟的摩崖碑刻,就更为世人所忽略。西汉《群臣上醻》刻石,七分篆书,三分隶书,极其可爱,“朴茂雄森……汉石之冠”名不虚传。《狄仁杰祠堂碑》是为楷书极品,与颜体相去不远。又邢台沙河市城北12公里的东户村乡中学院内有颜真卿书丹《宋璟碑》保存完好,被颜真卿其它碑刻所淹没……

这样说来,似乎是碑碣重磅,不能不光扬的。但是,当我们将目光投射到整个书学史,就会发现,在书学史上更为夺目的,尚有《封龙山碑》、《祀三公山碑》、《龙藏寺碑》三碑。其于书学史的重要意义,已经为世人所公认。如果说燕赵大地其它碑刻待字闺中,那么,常山郡三碑则早已是王昭君出塞而名声在外了。




一、封龙山碑(东汉延熹七年,公元164年)
公元1847年,在中国为大清道光二十七年,论干支则为丁未,属羊。大清国事日非,沅陵、乾州、凤凰、永绥四县苗民数千人抗租。镇竿总兵派兵镇压,诱捕抗租首领并解省杀害,此外并无大事可叙。纵然在1840年大清遭到国际打击,也未能使行政彻底瘫痪。到任不久有著作《汉石例》的元氏县知县刘宝楠得到报告,在王村发现了一块碑石,即下令移往县城文清书院。运碑的民工嫌其太重,截为两段。此碑即为《封龙山碑》。碑学行家刘宝楠当即拓印,有记录可考的最初拓本两通,据《封龙山汉碑群体研究》辑录张穆云:“丁未冬,刘君念楼,初访得此碑,手拓二纸,一寄穆。一以寄梅郎中伯言。伯言将南归,用以裹书赠鲁川比部,于是鲁川伸熨装潢之,亦自诧有此碑初拓本矣。乙酉十月,张穆题记。”张穆在《封龙山碑》问世的隔年,就有此记,是为可靠的初拓本记录。穆记拓本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,1931年版《元氏县志》有碑石和拓片照片。拓片上有一条明显裂纹、左上角残损者是此碑流传有序的真迹本。
很久以前,河北师大教授研究封龙山文化,要开发旅游胜地。我当时文学兴趣正浓,没有跟着考察。多年后的今年正月初三,我到了封龙山。在去封龙山之前,还做了点功课,问书法家,是否见过《封龙山碑》,说在封龙山上躺着呢!到了封龙山一问才得知,封龙山书院和汉碑在山的那一面的元氏境内,我不得不进一步做功课。
《封龙山碑》立碑于汉桓帝延熹七年,即公元164年。著录多称为《汉元氏封龙山之颂碑》,简称《封龙山碑》。碑文为264字,碑末题名71字,漫漶残损,很多字不可辨识。为更多机会保存此碑的文字,不妨也抄录在下面:碑文为——

惟封龙山者,北岱之英,援三条之别神,分体异处,在于邦内。磥硌吐名,与天同耀,能蒸云兴雨,与三公、灵山协德齐勋。国旧秩而祭之,以为三望。汉亡新之际,失其典祀。延熹七年,岁贞执徐,月纪豕韦,常山相汝南富波蔡仑,长史甘陵广川沐乘,敬天之休,虔恭明祀,上陈德润,加于百姓,宜蒙圭璧,七牲法食,□酒□□。圣朝克明,靡神不举。戊寅诏书,应时听许。允敕大吏郎巽等,与义民修缮故祠。遂采嘉石,造立观阙。黍稷既馨,牺牲博硕。神歆感射,三灵合化。品物流形,农实嘉谷。粟至三钱,天应玉烛。于是纪功刊勒,以昭令问。其辞曰:天作高山,实惟封龙。平地特起,灵亮上通,嵯峨(山束)峻,高丽无双。神耀赫赫,理物含光。赞天□佥,德合无疆。惠此邦域,以绥四方。国富年丰,穑民用章,刻石纪铭,令德不忘。□□□□元氏郎□棘李音,史九门张玮、灵寿赵颖,县令南阳□□,□□韩林□□纵□。石师□文,造作张川,绛作王宇(原载《元氏县志》,有更早版本或者文字更全者请予补正)

《封龙山碑》命运多舛,立碑时的社会背景亦为惨淡。桓帝刘志是公元146年登基的,当时正在京城侯亲,没有当皇帝的准备,却当了皇帝,平庸无所为,又宠信宦官,所以罗贯中说天下大乱“殆始于桓灵二帝”。他登基的时候,距离三国魏文帝曹丕取而代之,还有74年。在这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,社会动荡,士族互为抬举,造成了一种立碑的风气,即古书上说的“碑碣云起”。所谓汉碑,所谓汉隶,一般指东汉的碑碣,东汉的碑碣保存了丰富多彩的汉隶面貌。
作为书法的《封龙山碑》,比起《张迁碑》和我所说的“庙堂三碑”来,名声不大,是为出土晚的缘故。然则,还是没有能湮没他的艺术成就。清代方朔跋曰:“字体方正古健,有孔庙《乙瑛》之气魄,文尤雅饬,确是东京人手笔。”杨守敬《激素飞清阁平碑记》亦谓其“雄伟劲健,《鲁峻碑》尚不及也。汉隶气魄之大,无逾于此。”从此以后,说到汉碑,再难置《封龙山碑》于不顾,赞叹之声不绝于耳,历代学者著述均放在重要位置。
东汉碑碣是为汉隶的代表之作,而世称庙堂汉隶,则以“乙瑛”、“礼器”、“史晨”相集结,存于孔庙碑林。我去过那里,绝大部分保存十分完好,字迹清晰。于文化钦拜传承,不愧为孔子的遗风所致,让人崇敬不已。《封龙山碑》的书法成就,在众多的汉碑中,尤其贵重。平中出奇,稳中有险的生动笔致,感动了很多行家。笔致圆润似《石门铭》,外形方硬过之;笔画瘦硬险峻似《礼器碑》,但厚朴遒润,兼两者之美,又自有韵律。
封龙山是现在鹿泉与元氏的界山,两市县均有封龙山。封龙山之阳为元氏,这元氏县,乃是古郡、古国,在战国初元氏属中山国,赵灭中山后属赵国,赵王始封公子元于此地,元氏由此而得名。据《元氏县志》记载:“汉高祖三年置恒山郡,(后改常山郡),郡治设于元氏。后时为郡,时为国,元氏均为首府,先后400余年。至三国魏时,郡治它移。”这所谓的它移,是移到了真定的,即现在的正定县。然则,据《正定县志》记载:西晋初,265年以后,常山郡治所由元氏移真定(即今石家庄市东古城)。两县记载衔接不上,只能说大体是魏晋时期。
既然称之为恒山郡,与北岳的恒山相距又非咫尺,何以要如此强拉来相联系呢?这里的古人认为,我们这儿的山脉就是北岳的精华,封龙山就是座名山。恒山郡后来改恒山为常山,乃是避讳皇帝刘恒的名讳,与地貌并无关系。而古人所谓祭天为“封”,祭地为“禅”。封龙山就成了汉代常山国、常山郡的神坛,祭祀活动在所难免。
元氏自古称“难治之邦”,浅山丘陵占一半以上。封龙山海拔不足千米,山脉势如伏龙欲飞状,有飞龙山的称谓。然而,有龙的状势,断然不能让它飞走的,我想,人们还是想留住这条龙,故而封龙也。元氏之难治,其在于山川地貌。即以我们现今看到的封龙山,亦一片萧然。山上没有多少树木,也没有发现可供积累财富的矿藏。我是寒风瑟瑟中到那里的,还看了封龙山书院旧址,书院旁有学子的读书洞。不免让人联想,这里如此的荒凉,当初的读书人是没有任何诱惑的,只有一心读书。据说,元氏自古雨水不多,古人就认为,山神在此,与天神一起,一定会恩泽大地——天神造作的高山啊!惟有封龙山最雄壮——山神威名显赫而道德高尚,施恩于当地而安抚四方,国家富足民众丰康。雅饬的碑文,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——这北岳之英,一定会“蒸云兴雨”,颂扬山神天神的美德,是封龙山碑文的主要内容。
《封龙山碑》公元164年建立后,在欧阳修、赵明诚那些我国早期的金石学大家那里并没有著录,猜想是此碑早已没入地下,直至1847年刘宝楠得到它,其它朝代并没有此碑的记录。刘宝楠命移至文清书院后,又是何时再次消失的呢?据《元氏县志》说“1958年佚”,当地文管部门口头告诉我说,大炼钢铁时当石灰石砸了。但是,《封龙山汉碑群体研究》的作者杜香文先生多年走访,从当事人那里获悉,当时砸毁的是《三公山碑》或者《八都神庙碑》,并非《封龙山碑》。他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们:寻访《封龙山碑》的踪影,在他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完成。虽然不是宏愿旦旦,却也是一个文化人的悲壮,与豪言壮语相去不远。若诚如杜先生所言,此碑尚存只是湮没,没准哪一天真的再次面世,岂非轰动的大事?果真灵光显现,该是多么振奋啊!我们盼望着,也不失为一种享受。神秘的《封龙山碑》,你究竟还在不在世间呢?纵然在地下,也给世人透漏一点信息啊!还是怕再到地面,受到砸毁的劫难呢?

二、祀三公山碑(东汉元初四年,公元117年)
公元2010年,即今年的年初,我约作家宇文敏、康志刚二先生,要到元氏去。二位先生与各县熟透,又一理由是,我私自去的话,恐怕连地址也找不到,更不用说瞻仰考察古碑了。还有重要的理由,亦即请些资料。当地文管部门十分热情,早早就等待了,先将县志奉送,于我则是宝贝了。后来还得到了杜香文先生2002年版著作《封龙山汉碑群体研究》一书。我们到达县城,我以为汉碑就在那里。因为文清书院在县城是资料介绍,刘宝楠就将《封龙山碑》移到了该处。其实不然,而是在元氏这一面的封龙山上。25公里的路程不算远,但是,这条路乃是当地的运输干线,各种卡车络绎不绝,且道路坑洼。好不容易到达山下,还得到负责人家里取钥匙。山路崎岖,除了我们一行之外,并无其他人。一行孤雁似地在半山腰,十分显眼。
并未费周折,也没有悬念,到达山半腰的一个去处,名曰西石堂。当然还有东石堂,在悬崖绝壁上,据说窟中有大佛一尊。这西石堂原为寺院,现存三处石窟,内有大小石佛造像一千余尊。汉碑堂就在石窟旁,专人持有钥匙,开了两道门。虽然那门未必能抵挡恶人与盗贼,保护之疑似壁垒,在这样的环境中,也算是森森严闭了。就见两通碑躺在地上,身上还有类似脚镣的铁链子锁着。想动它一动,恐怕要大费周章的。这就是《祀三公山碑》和《白石神君碑》。实话说,我当时是考察《封龙山碑》,《祀三公山碑》当然也在其中,没有想到,还赠看了一通《白石神君碑》,颇窃喜。且《祀三公山碑》保存基本完好,字迹可辨,然而,将近两千年,漫漶已成事实,再如此风化下去,恐怕终有不可辨认之虞。
元氏境内,有确切记载的汉碑共有七通:
一、祀三公山碑(世称大三公)
二、三公御语山神碑
三、封龙山碑
四、三公山碑(世称小三公)
五、无极山碑
六、八都神庙碑
七、白石神君碑
现存《汉碑堂》的《祀三公山碑》和《白石神君碑》是为仅存。书法家王学仲先生到封龙山,观瞻后挥毫题诗云:“元初元氏大三公,气挟风涛来大风。斯相书亡兴汉篆,甘霖一降纪丰功。”诗不算工整,两个“GONG”音相当于首尾句音韵重叠缺乏起伏,第二句两个“风”字也让人兴味锐减。但是,赞诗基本概括了大三公的来龙去脉,又有墨迹留存,仍为书学史佳话。
《祀三公山碑》碑文——

元初四年,常山相陇西冯君到官,承饥衰之後,【敬】惟三公、御语山,三条别神,迥在领西,吏民祷祀,兴云肤寸,遍雨四维,遭离羌寇,蝗旱鬲并,民流道荒,醮祀希罕,【敬】奠不行,由是之来,和气不臻。乃来道要,本祖其原,以三公德广,其灵尤神,处幽道艰,存之者难卜,择吉与治,东就衡山,起堂立坛,双阙夹门,荐牲纳礼,以宁其神,神熹其位,甘雨屡降,报如景响,国界大丰,谷斗三钱,民无疾苦,永保其年。长史鲁国颜浮,五官椽阎佑,户曹史纪受,将作椽王【称】。元氏令茅匡,丞吴音,廷椽郭洪,户曹史翟福,工宋高等刊石纪焉。——(根据《元氏县志》录文,大括号文字为杜香文补)

公元117年,亦即汉安帝刘祜元初四年,岁在丁巳,属蛇。常山国王刘章时期,陇西冯君为相。冯君到官后,则是“承饥衰之后”,又盗贼蜂起,外族入侵,风不调雨不顺,求雨而灵验,以为神助,故立碑以感谢上苍并纪念之。全称为《汉常山相冯君祀三公山碑》,简称《祀三公山碑》,俗称《大三公》。
据《元氏县志》记载:此碑原立于县西北常山故城西八都神庙内,宋代湮没。清乾隆三十九年(公元1774年),元氏县令王治歧在城外荒坡偶然发现,后教谕刘德昭移置到文清书院。清道光间知县刘宝楠移于学署……
《祀三公山碑》一经面世,则好评如潮。历代碑学家、书法史学家,没有著录此碑,疑似书盲。我们可以从纳新、杨守敬的著作里见到著录与评价,也可以在刘熙载、翁方纲、梁启超、康有为的著作里看到此碑熟悉的身影。更有历代划时代的书法大家,赞誉之余,临摹而化之。此碑振迅天真,让更多的书家为之倾倒迷恋。何以如此呢?
“如繁星缀空,天机巧成”的“谬篆”《祀三公山碑》,与之相伴的还有嵩山汉“开母、少室、太室”三阙铭。然则,却让《祀三公山碑》抢了风头。后世书家,人们推举邓石如、吴昌硕、齐白石三家,在此碑得力最大。我则觉得,在此碑最有心得的是齐白石和吴昌硕。齐白石见到《天发神谶碑》刀法一变,见《祀三公山碑》笔法又一变。白石老人在碑文里竟然看到了笔法,没有神眼何以能看到!吴昌硕向来偏重于石鼓文,然则,他的任何书体,没有一体是纯粹的。何以“纯粹”论衡?他写“汉书下酒,秦云昊河”隶书八个大字,名曰集《曹全碑》,其实也是自运。其它如行书,也往往夹杂着草书甚至是篆书。天机在何处?清方朔云:“隶也,非篆也,乃由篆而趋于隶之渐也。仅能作隶者,不能为此书也。”非篆非隶,亦篆亦隶,梁启超“以隶势作篆”的定评被公认,似乎是此碑书法的最大特点。这是衰年变法的齐白石、吴昌硕在《祀三公山碑》受到的最大启悟。不拘泥于一体书法,吴昌硕即使是作石鼓,也将钟鼎三代文字的体势糅杂其间。有如此的勇气、气魄再佐之以才气,不成书法大家,那就难了。
《祀三公山碑》之所以如此的珍贵,还在于它是东汉碑刻的源头。西汉尚未形成树碑立传的风气,且知名的书法家仅仅为萧何、史游、陈遵。书学史家认定《急就章》为史游所书,其它书家没有书迹传世。东汉则不同了,在书学史上可列为经典的书家众多——草圣张芝、大儒蔡邕等等,都有书迹传世。更为可贵的是,东汉形成了艺术的自觉,即书法明目张胆地作为艺术而被广泛追求,赵壹的《非草书》就记录了人们疯狂追求书法艺术的情景。由此,滋生书法艺术美学理论的文化环境业已成熟,就有了为后世不能忽略的文献。在东汉,可称之为碑的,论时间在《祀三公山碑》前的,只有一通《三老讳字忌日碑》,立碑的具体年代不详,只能根据推断排在“三公”之前。在丰富多彩的汉碑中,除了前面说过的庙堂三碑和《张迁碑》外,著名的尚有《石门颂》、《西陕颂》、《曹全碑》、《衡方碑》等等,构成了东汉碑石在书学史上的里程碑地位。书法家如果对汉代书法没有深刻的认识,等于没有读过经史子集而研究中国文化。
沙孟海先生著文并辑录的《中国书法史图录》中有《祀三公山碑》较为完整的图片,右上角仅仅缺损一个半字。而我亲眼所见的封龙山汉碑堂碑石,《白石神山碑》基本完好,而《祀三公山碑》右上、下角都有损坏。据杜香文先生说,五十年代末,勤工俭学烧石灰,一锤子砸下去,损毁六个字。人们发现碑材是砂岩而非石灰石,没有砸烂。那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,原石家庄地区文管所的李金波先生命将两块碑石运抵正定大佛寺,并埋入地下。直至公元1989年5月12日9时,《祀三公山碑》几经周折挖出,存放在封龙山汉碑堂至今。我觉得,放在山上也不保险。风化已经相当严重,保护性修复也刻不容缓。根据现有资料,补齐全部文字,并做技术处理,长久得以保存,这功德无量的事情,哪位有权作呢?

三、龙藏寺碑(隋开皇六年,公元586年)
河北省正定县境内的“大佛寺”始建于隋开皇六年,初名龙藏寺,唐改为龙兴寺,康熙四十八年重修后赐名隆兴寺,连同俗名在内共有四个寺名,让人觉得有点乱,你很难猜透那些帝王们心里在想些什么。既然要改,何不彻底更改之,还照顾原来名字的音律,遮遮掩掩半藏半露。然而,王权的威力就是这样巨大,本来秩序井然,这样一改便混乱起来,给很多外地拜奉的居士们出不该有的难题。
《龙藏寺碑》全称为《恒州刺史鄂国公为国劝造龙藏寺碑》,立碑与建造龙藏寺同年。碑通高3.15米,宽0.90米,厚0.29米。碑文楷书30行,行50字,凡1500余字。碑为龟趺。碑额呈半圆形,浮雕六龙相交,造型别致,刻工精细,具有隋唐蟠龙的古朴风格。碑额楷书“恒州刺史鄂国公为国劝造龙藏寺碑”15字。据光绪元年《正定县志》载:“龙藏寺碑并阴,张公礼撰并书,开皇六年十二月立,今在隆兴寺。”与《祀三公山碑》所不同的是,碑文鸿篇巨制。开首曰“竊以空王之道,離諸名相;大人之法,非有去來。斯故將喻師子……取譬金剛,信畢竟而不毀。”结语谓:“八聖四禪,五通七辯。戒香恆馥,法輪常轉。”
经一千五百年的风风雨雨侵蚀和人为的因素,碑体已经断、裂多处,虽经修复,痕迹了然。碑亭比起帝王的“墨迹”来,显得寒酸。但是,该有的保护已经保护了,只是不够精细而已。小亭混杂在其它碑中,也算安逸。我所说的混杂,是因为这龙藏寺里有很多碑石,《龙藏寺碑》乃是建立龙藏寺之所记。没有龙藏寺,这里的一切归于大地。关于龙藏寺,我小时候就去过多次,其后又陪外地友人去过无数次,也看过《龙藏寺碑》,但是印象不深。写毕《封龙山碑》和《祀三公山碑》,想休息一下,带家人到新建造的水面俗称“岔河”的地方放松一下。不料通往岔河的唯一通道戒严,往前一走即到正定,于是,就再次来到了龙藏寺。我想,世界上本没有神,可是,生活中总有些冥冥中不可预料的事情,让你要信神的存在。是《龙藏寺碑》的召唤,还是龙藏寺的召唤,让我碰了这冥冥之中的时辰呢!
你若是到了正定,就会想起来很多正定的别称或者相关联的地名——镇州、真定、恒山等等。这些都与正定有关,可是,再有关联也响亮不过常山。《三国演义》里常常听到赵云说“常山赵子龙也”,指的就是正定。然则,于书学来说,赵子龙就不那么响亮了。我在写《天下三大行书》时说,我每到正定,都会寻找常山古城的蛛丝马迹。因为安史之乱那鼙鼓似乎还在云间留有隆隆的余音,颜杲卿誓死固守城池,被叛军杀害的不屈形象永远不灭。在古城遗迹的城墙上,隐约可以看到颜真卿的《祭侄文稿》熠熠生辉,千古悼念壮烈的英灵。
石家庄之为省会,很多人感到他土,他太年轻。因为省会曾经在天津,后来迁到保定,再后来迁到了石家庄。这里一年四季都会刮风,且气候干燥,所以又加速了污染,曾经到严重的地步。近年省、市两府规划打造现代化大都市,令人振奋,也着实见效。北部郊区水面阔大,巨大的园区植物茂密,街道也换了模样。于是,人们又想到了“石家庄”这土的够呛的城市名字与现代化大都市相去甚远。有文章说,干脆点,就改为常山市吧。
听上去悦耳,又有来历,古色古香。据考证,常山郡原址不在现在的正定县城,而是石家庄郊区的东古城。将土得够呛的石家庄市改为常山市,听上去理所当然。然则,且不说浙江省衢州市有个常山县,位于金衢盆地西部、钱塘江上游,北纬28°51′,东经118°30,就是石家庄东古城当时的常山郡,也来自恒山。东古城没有山,恒山名来自封龙山这“北岳之英”,本已牵强,改为常山避讳刘恒皇帝,也为现代人所不取。如此说来,改名的事情,就当起哄说说吧!
正定之为常山,来龙去脉如此。正定县早就存在,而开皇六年所立《龙藏寺碑》没有更改过名字,确凿无疑。这样,我们就可以免受其它干扰,心安理得专心来说作为书法的《龙藏寺碑》了。
作为统一的帝国,隋代之前汉晋乃至隋之后的唐代,书家书迹颇丰,已无必要列举。汉代隶书大盛,虽然那些代表性隶书并非是鼎鼎大名家诸如张芝、崔瑗的书迹,可是,依然使得汉代书法成了关键,即是由纯粹的线条篆书发展到了点画隶书,在文字学上也由“古文”变为“今文”,人人可辨识不必非得书法家不可。而唐代则是将楷书定型并走到高峰,留下的书迹流布海内外,名家名迹甚至是不可分割。隋代享国时间很短,统一的帝国更为短暂。隋代无大书家即成事实,按说不会有什么异议,然则,宋欧阳修就曾经不无扭转乾坤似地说,隋之晚年,书家尤盛,因为“吾家率更与虞世南,皆当时人”。
康有为的《广义舟双楫》有《卑唐》一节,是继米芾之后,攻讦唐代书法的又一人。虽则太过,且也不可完全不顾他们要说的意思。说白了——这些人也不是专门胡说八道。他们无法容忍唐代书法的法则化倾向,要蕴藉,要个性张扬,要可爱可亲。然而,书学史上,唐代是继晋代之后不可逾越的朝代。颜柳并称,颠张醉素,尤其颜柳,今日我们仍然可以从他们那里找到学书的途径。所谓卑唐,即是说唐代书法古意不存。那么,古意又是什么?这是很难说清楚的一件事。我们只能从更早的时间说起,或者从唐往古代倒推。观瞻古代书法,有时候不用看是哪朝代的,就会知道那肯定是唐以前的法书。而自宋以后,无论多么大的书家,无论多么著名的书法,都会觉得缺了点什么。缺什么呢?沙孟海先生有一幅作品,叫作“振迅天真”,我觉得,过多地“作书”,强烈的创作意识反而会使书法失去更多的东西。然而,那还不是缺乏“古意”的唯一原因。造型的扭曲和无力,笔画的单薄等等,使得古意渐渐消失。然而,这还依然不是问题的全部,唐代将点画发展到了无以复加,书法的另一种形态占据了书坛。而汉隶虽然也强调点画,但是,中国文字是线条的艺术,汉隶就不缺乏线条的考究。所以林散之老人就曾经说,若是以草书为创作对象的书家,先临习二十年隶书,再创作草书。这当然是林老的体会,未必是所有人的准则。然而,缺乏变化莫测的线条,会使书法走向机械化。所以康有为、米南宫不喜欢唐代书法尤其是楷书的法度森严。这些复杂的问题,要专门讨论,即便专门讨论,也未必讨论得清楚,我们在此略加沾染而已。
书学史的另一方面告诉我们,楷书集大成者颜柳,并非是突然间就掉下了馅饼。任何书体都不是突然变化的,要有个漫长的过程。所谓穷源,才可以竟流。康有为显然比谁都不糊涂。他的著作里有了《取隋》一节,说是隋碑无绝佳者,隋人无以书名冠世者,那么何以要“取隋”呢?答案很清楚,就是因为有了《龙藏寺碑》——

隋碑渐失古意,体多闿爽,绝少虚和高穆之风。一线之延,惟有《龙藏》。《龙藏》统合分、隶,并《吊比干文》《郑文公》《敬使君》《刘懿》《李仲璇》诸派,薈萃为一,安静浑穆,骨鲠不减曲江,而风度端凝,此六朝集成之碑,非独为隋碑第一也。虞、褚、薛、陆,传其遗法,唐世惟有此耳。中唐以后,斯派渐泯,后世遂无嗣音者……观此碑真足当古今之变者矣。 

上承分隶,并凝聚多种碑的优点,下开了唐代书法楷则。既无北魏的寒俭之风,又非唐碑的全失隶意,字体结构朴拙,用笔忱挚,给人以古拙幽深之感。它是从魏晋南北朝至唐,书学之递嬗的甬道。这一作用,仿佛千钧一发,也像是一根独木之桥。换句话说,《龙藏寺碑》古意尚存,是通往未来的必经之路,这也是历代书家包括康有为珍视研究此碑的原因所在。如果说隋代书法的法度,开皇十七年的《董美人墓志》精妙绝伦,且字迹十分清晰,使得《龙藏寺碑》并非独唱。可惜,墓碑早已无存,只有早期拓片得以流传。
在燕赵大地,还有莲池书院碑刻长廊——位于保定市莲花池北侧。清光绪年间,直隶总督那彦成将其家藏名帖如怀素《自叙帖》、褚遂良《千字文》、颜真卿《千福碑》、米芾《虹县诗》、赵孟頫《蜀山图歌》、董其昌《云隐山房题记》等摹刻于保定莲池书院,名曰《莲池书院法帖》,此法帖最早的拓本现藏河北省博物馆。手中有一本河北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的《莲池书院法帖》,和相同作品其它出版物比对,还是不一样。参悟笔法、版本、刻手的优劣对法帖原作的歪曲、曲解和损伤,追究法书原作的精微奥义之所在,可供书界参照。
碑刻离我们很遥远,历经千百年的历史变迁,经历风霜雨雪的侵蚀,却傲然述说着人文历史,记载着广阔的社会背景,又有独特的地缘文化特征。那一首首劳动者的歌,那一番生命的特殊体验与生命的争持,比起碑文的文字内容,更让人感动。虽然丰碑多已漫漶,认真考察,透过层层迷雾,终究得到了清晰的画面。那是实物的历史,那是文化的传承,那也是民族得以延续发展的铁证,更是书学史上漫漶的诗篇。
《中国书法经典》系列文章渐渐到了该“知止”的时候了。我曾经不无气馁地说过,若论书画大家,多在江南,又江浙一带聚集豪杰,北方则少得可怜。虽然张芝、钟繇是北方人,然则,无论祖籍还是出生地离燕赵甚远。于是,我就曾经还说,王羲之、颜真卿祖籍是山东的,又以庙堂三碑为题材写了一篇——汉隶的顶级法书在北方,北碑也了不得等等,颇有给北方打气的嫌疑。

我不得不移开灯盏,看看灯下的空间,书学史顶级的人物就出现在面前。比如元代的鲜于枢(公元1246-1302年),字伯机,号困学民,寄直老人,与赵孟頫齐名。汉族,祖籍金代德兴府,生于汴梁,还有渔阳鲜于枢的记载。赵孟頫说他“余与伯机同学草书,伯机过余远甚,极力追之而不能及”。李阳冰为河北赵县人,法书是李斯之后小篆的第一次高峰。上溯到汉代,则有崔瑗(公元77——142年),东汉著名学者崔骃的中子,东汉安平人。世传《贤女帖》潇洒大方,据说是崔子玉所书。唐代张怀瓘《书议》将他排在古代书法名迹俱显的19家之首。世传“书契之兴,始自颉皇;写彼鸟迹,以定文章”的《草书势》出自他的手笔。据杨欣《采古来能书人名》记载:“上谷王次中,后汉人,作八分楷法。”这所谓的上谷,治所在今张家口宣化、怀来一带。清乾隆年间所建牌坊,匾额“古上谷郡”,书法可爱,不俗不怪。顺便证实上谷郡的确存在过,那是王次中的老家……

无疑,他们也是经典书法家。但是,崔瑗只有所传《贤女帖》,并无其他书迹可以论证;王次中连传的书迹也没有,等于空泛相论,是我所不取的。比如汉代还有大家杜度,我亦无文,也为无书迹可考之故。李阳冰虽然名重书学史,但是,他算作守成之君。鲜于枢书法自然了不得,然则于书学的启示,从更为典型的意义说,也没有专门成篇,并非是我故意或者无意的遗漏。

慷慨悲歌的燕赵大地岂无书法,那当然是不可能的。尤其赵国曾经称雄一时,何以会是书学的空白。《邯郸刻石》一书收集了古代赵国境内的碑刻,甚是珍贵。南北响堂寺石窟的摩崖碑刻,就更为世人所忽略。西汉《群臣上醻》刻石,七分篆书,三分隶书,极其可爱,“朴茂雄森……汉石之冠”名不虚传。《狄仁杰祠堂碑》是为楷书极品,与颜体相去不远。又邢台沙河市城北12公里的东户村乡中学院内有颜真卿书丹《宋璟碑》保存完好,被颜真卿其它碑刻所淹没……

这样说来,似乎是碑碣重磅,不能不光扬的。但是,当我们将目光投射到整个书学史,就会发现,在书学史上更为夺目的,尚有《封龙山碑》、《祀三公山碑》、《龙藏寺碑》三碑。其于书学史的重要意义,已经为世人所公认。如果说燕赵大地其它碑刻待字闺中,那么,常山郡三碑则早已是王昭君出塞而名声在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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