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套做法,到司马迁有一点改变。司马迁写《史记》,不仅是写文化的通史,还要写当时那个时代他一生所体会的事情。《史记》里写了许多非常逼真的人物和他们的性格,从中可看到极好的人物描述,如项羽在垓下之围,眼睛一瞪,大吼一声,“人马俱惊,辟易数里”。这明明是夸张叙事,人可以倒退几里路,但马绝对不行,非摔跤不可,可是经司马迁这么一写,活灵活现。
另一方面,司马迁在写《史记》的时候,依他的判断把人物归为一类一类,刺客是刺客传,游侠是游侠传,做买卖的是货殖传,打仗打得好的是一种传,打得不好的是一种传。同样是做官,有一类官是循吏,有一类官是酷吏。这种分类法,叫类传或列传,不是一个人的传,而是一堆人的传。司马迁开创了二十四史的重要传统,二十四史的列传比个人传要多得多。同时,司马迁的传里常有他的评语——“太史公曰”,后来的二十四史也有赞。这个赞,不一定是赞美,是评语的意思。有评语,就等于断定一个人在历史上的价值、地位。也就是说,太史公写当时的事,继承了《春秋》的褒贬,其归类的办法也与中国政治上的谥法有相当大的关系。从周代开始,除了头两个王,每一个王死后,大臣们以其一辈子的所作所为,公决给他一个周什么王,如定王、武王、成王、康王、昭王等。谥法和褒贬是分不开的,分类传统和褒贬传统也有互通之处。于是,历史人物的个性、特征都定性了,一类一类,不再是活泼泼的人,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刻板印象。整个二十四史,只有在《史记》和一部分《三国志》里,能看见活泼泼的人,原因是什么?因为事后修史。司马迁修的是当时史,将当时的所见所闻,直接的印象和听闻写下来,这和隔一个朝代、几个皇帝才修史,引用官书资料或收集民间资料拼凑起来是不一样的。今天,因受到中国传统的束缚,很难写出一个活生生的传。
文学和传记合并起来,叫“文学传记”或“传记文学”,在那里才看得到接近“活人”的传。台湾有一个杂志叫《传记文学》,凭心而说,几十年《传记文学》里所收的文章,真正把人物写活的很少很少,因为我们一直没有把史学的人物传记传统充分建立起来。
二、西方史学更注重私秘材料
倒过来看西方史学。西方史学,论发达和漫长的延续都不如中国史学,但在传记方面,西方史学有几个重要贡献,断断续续地留下了一些传统。希腊的公共生活是靠讲演来表现,因而修昔底德(Thucydides)写的希腊古代历史,是把当时当地的长篇讲演记录下来,在没有录音机、录音笔,也没有照相机的时代,这种文辞的表现把讲演的风采活生生地记录了下来。罗马的普罗塔克(Plutarch),把他认为自古到当时重要的英雄都记录了下来,他部分接受了《荷马史诗》中对特洛伊英雄的描述特色,对人物的身体特征花很大力气去描述。反观中国史书,对人物身体特征的描述就不太像“人”,例如:夏禹重瞳,我问过眼科医生,眼科医生说这是白内障;刘邦隆准高鼻,中国人鼻子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;孔子头上扁下去,中间凸一块,可能难产的后果。中国史学家对人物physicalcondition(体貌特征)的真正面貌,描写很少。如果叫中国史学家形容我,他们不忍心用太坏的字眼,但事实上我的外形是很糟糕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