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这次长途旅行之前，我去架上找书，想着漫漫征途总得看些什么打发时间，于是在书架的角落里看见这本《活字印刷源流》。活字印刷在店里是听得多了，每个月的最后一个周日下午，店里有民间古书会做定期活动，每次还有讲座，听了三年多，活字呀雕版呀什么的张嘴也说得出来，可是再细下去，就结结巴巴了。翻翻版权页，这本书１９９０年由印刷工业出版社出版，编者很有意思，名字很长，叫做“上海新四军历史研究会印刷印钞分会”。

这样的书，看一次是不够的，信息量太大。除了知识，里面还有许多隐藏在其间的小故事，它们大都以佐证的形式散落在某些篇章里，但是如果挑出来八卦一番，几乎都可以写成传奇。比如说，那些古籍印完之后，用来排印的活字最后都去了哪里。

就以清代来说吧，最大规模的铜活字本是雍正年间印刷的《钦定古今图书集成》，每部一万零四十卷，五千零二十册。最大规模的木活字本是乾隆年间，由金简主持并印刷的《武英殿聚珍版丛书》，共一百三十四种。最有趣的是锡活字本，起源于道光年间流行于佛山一带的“闱姓票”与“白鸽票”两种彩票，当时赌博者众，有唐姓商人为了印刷彩票而先后铸造了三副锡活字，合二十多万个。佛山到底是文化重镇，唐姓商人印完彩票，又于咸丰元年用这套锡活字刷印了马端临的《文献通考》一百二十册，据称字大悦目，纸张洁白。数月前有位老师将自己收藏几十年的藏书尽数拍卖，其中白眉即一部《文献通考》，未知是否这位唐姓博彩业经营者所为。

清代距今未远，按说那些活字如今应该多少见着一些，尤其是佛山的锡活字，距今不过一百多年，可惜悉无所存。事实是，康熙年间的那二十万个铜活字，印完《钦定古今图书集成》之后就再也没有印过别的书，藏在武英殿的铜字库里，被保管它们的人监守自盗，后来害怕被发觉受罚，恰巧当时北京钱贵，不敷市面流通，于是建议毁铜铸钱，尽数销熔了。金简制造的木活字依然是储藏在武英殿里，结果被值班卫士们拿来烧火取暖，尽付祝融。佛山的锡活字更是匪夷所思，咸丰四年红巾军占领佛山，将这些锡活字统统销熔铸成了子弹，以“抗击清兵”。谁都没有想到，文化或者文明的载体对人类还有这么直接的冲击力。

自古以来书有四厄：水火兵虫，想不到用来印书的活字亦如是，不管是铜和锡，还是木和泥。手边这本１９９０年出版的《活字印刷源流》算是最后的一批活字本吧，它们是由一粒粒的铅字排印。不过二三十年，九州上下，大江南北，那些大大小小的印刷厂里，曾经印过名著、教材的铅字们，如今都还在吗？